叮铃铃。
代表下课的铃声在无数人的期盼中姗姗来迟。班级里,朗朗读书声顿时一扫而空。
在班主任因看到走廊里的年段长招手而离开讲台后,如蒙大赦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,像风过草木般软倒在课桌上。
“下一节啥课?”一男生虚弱道。
“我看看……天呐,政治!”
“喔,别吧!”
把头扎在书里的女生发出有气无力的埋怨。
众所周知,没有什么比紧接在昏睡早读之后的政治课更糟糕了——除非那节课改上数学。
当屋内一片死寂时,陈倩倩才刚跨入走廊,迎面是四十余岁的年段长身上浓郁的古龙水味,令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。
“陈老师,你来!”
看着脚步匆匆,带着忧虑小跑来的女教师,年段长那张冷肃的铁板脸略有松弛,抽手一指已被他训了足足一整节早读的学生。
陈倩倩看向倚着走廊、面无表情眺望着远方的林忱,心底先吐了口长气。
“肖老师,这是?”
“迟到!这小子,刚刚溜到北楼梯那一侧,正好给我撞上了。”
“是……是吗。”
最近是开放周,常有兄弟校的教师过来考察。为了给外人留下好印象,校领导会时不时像这样在各间教室巡视。
“林忱,你怎么说?”
“倒垃圾。”林忱不卑不亢。
“你看看,这态度,这个态度!”年段长的额头皱得像斑驳的枯树皮,刺鼻的香味随他的暴跳如雷而扩散。
理应低头挨训的少年浮夸地捏住鼻子。
“你——”
“肖老师,你先别生气。”
别的不论,这个味道也让陈倩倩鼻头发痒。她赔着笑劝住掏出手帕直擦汗的段长,“我之后一定好好说说他!”
“哼,我还要开会,拜托你了。”
年段长鹰隼般盯了林忱一眼,背过手消失在连接教学楼和办公楼的长廊里。
“咳咳……”
“您也熏得挺难受吧?”
对于陈倩倩忍不住掩嘴轻咳的反射行为,同为受害者的林忱哂笑着表示理解。当然,他得到的回应只是个大大的白眼。
“你啊……”
预备铃不请自来,陈倩倩只好悻悻地收回呼之欲出的斥责。
“先回去上课,回头再和你算账。”
“谢谢老师。”
自知理亏的林忱也不多贫嘴,去后门摆好垃圾桶后,无声地回到了位置上。
旁边的桌上,谢唯还昏昏沉沉地伏在摊开的课本上,小脸完全陷进交叠的手臂中,有些凌乱的头发朝一侧披散着。
看在林忱眼里,莫名觉得平日清爽整洁的谢唯,挺适合这样的发型。
这就是传说中的反差萌吗。
“不,没可能。”他沉默地结束无端的联想,自讽地小声一笑。
“什么……上课、了?”
“某种程度上,算是吧。”虽然张老头迟到也快成为传统了。
迷迷糊糊抬头询问的谢唯,直勾勾地和林忱对上了眼。深邃的黑色眼瞳略显疏远地打量过来,她一下子清醒了。
“呜!”
匆匆捂住嘴,她嗔怪地盯着漫不经心整理起桌面的林忱。都怪他,像鬼魂一样突然出现,害她发出了奇怪的声音。
好在死气沉沉的教室里人均睡神,似乎并没有被哪个同学听见。
为了不吵醒他人,她凑近了些,用蚊子般的声音嗔道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“口水。”
“诶?”
手下意识地顺着对方指的方向一摸,沾到了唇边黏稠的液体。谢唯的脸色顿时在红与白间反复变化着。
她探手进抽屉翻找,才发现备用的纸巾刚好在昨天用完了。
可这一副睡懵了的窘样,也不好意思找别人……
“那个。”
压抑着内心的不情愿,谢唯扯了扯林忱的袖子。“请,借我张纸。”
“请”字念得尤其艰难。
“我像是会带纸的人吗?”
谢唯:“……”
果然,选择对变态低声下气就是个错误!
无奈之下,她狠了狠心,将校服衣袖探向脸侧。与此同时,一包绿色包装的餐巾纸被扔在面前。
林忱看着黑板:“答案是像。”
“你!”
在那个瞬间,少女心里充满的不是感激,而是被戏耍了的恼怒。
“嗯?”
“谢-谢-您!”
正当她鼓着腮帮闷闷擦去嘴边的污渍,抓着卷起的政治课本的张老头大摇大摆推开了前门。“抱歉,开会花了点时间。”
第一排几个抱着侥幸偷偷打盹的学生被他挨个敲醒。
“都醒醒,上课了!昨天布置的课本习题,摊开放在桌上。”
林忱心里咯噔一声。
逐渐苏醒的学生们纷纷收起早读的材料,在桌面左侧堆积如山的书堆里翻找。谢唯更是早早翻到了作业那一页,托着脸双眼微眯,一副没睡够的样子。
满意看着这一幕的张老头在黑板上写下本课的标题,大步走下讲台。
亲自检查?
这已经是林忱今天第三次冒出“完了”的念头,而且比前两次都严重。
要说为什么,因为昨天他才刚和张老头对过线。
“你怎么是空白的?”
“对不起老师,我这就补!”被点名的顾梓叶可爱地吐吐舌头,态度积极。
“算了,一会给我好好听。”
不愧是来教一班的老师,肯定早就有所觉悟了吧。一两个实在扶不起的阿斗,也没必要为之费心。
“忘了做”在被原谅的范围内——顾梓叶以身犯险,证明了这点。
但林忱并不能为此放松。
要说为什么,因为“没带课本”不在那个范围里!
眼看老师已走完了那条过道,打教室后绕了半圈,距林忱的座位仅数步之遥。
林忱闭上眼睛。
“嗯?”
粗犷的嗓门伴随中年人惯有的口气扑来,却不是料想中的责骂。“你,没带课本?”
“……是。”
“哼,看在你有心的份上,下不为例。”
张老头踱回讲台上,开始解答那几道枯燥无味的模板大题。
“哈?”无端被放了一马,等死的林忱困惑地睁开双眼,课桌上静静躺着一本布满了清秀字迹的科作业本。
随即,一只盈盈伸出的小手将其抽了回去。
“礼尚往来。”
造了七级浮屠的谢唯得意地展露笑容,摇晃手里的作业纸。“你应该庆幸我有先把答案写在纸上的习惯。”
不愧是优等生,连解答课本习题都这样一丝不苟。
“感谢您。”
为了不吸引张老头的注意,林忱在遮掩的手后蠕动嘴唇,不自然地道了句谢。
“算是还你特意帮我借纸巾的人情咯。”
原来被看到了。莫名有些窝火的林忱缄口不言,没好气地将纸巾轻扔给后桌,扭头看向窗外。
“不一起看吗?”
谢唯擅自把课本放在两张桌子之间,摆出班长的架子:“再被老师抓到一次就糟了,不是吗?”
“你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?”林忱起了层疙瘩。
“我一直很热心,只是你缺少发现美的眼睛。”
脸皮厚一直是谢唯自诩的优点。
当然,事关某些方面就另说了。哪怕是现在,她也在脑中倒带着昨晚那羞耻的一幕幕,看向林忱的眼神也越发凶恶。
虽然在林忱眼里,她就像一只炸毛的猫咪。
“那边的,别发呆!”
“是,对不起。”两人异口同声,装出低头看书的样子。
林忱一边不情愿地盯着谢唯整洁的课本,一边咬着笔头出神。
不知为何,内心难以平静,索性想想接下来的剧情好了。
“我说……”
然而,没过多久,隔壁的女孩便低声打搅了他的沉思。“你为什么坐那么外面?看得见书吗。”
“这是正常坐姿。”
林忱以同样的音量回话,这也是他头一次在学校说这么多话,和一个女生。
一个可能变成女仆的女生。
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——他没来由想起这句诗。
“明明半个人悬空着,骗谁呢。”
“我认为你应该听课,而不是在我的坐姿上浪费时间,班长同志。”
不怪他姿势别扭,毕竟刚百米冲刺回来,校服里的衬衣早已湿透,散出难闻的味道。
他敢肯定,对方不会喜欢这个味道。
别看林忱不会说话,基本的情商还是有的,只是大多时候懒得去组织语言罢了。“我喜欢这么坐。”
“你不过来,我就靠过去了?”
谢唯并不领情,缓缓推动中央的课本,大有付诸行动的架势。
为了不被周围同学冠以奇怪的眼神,林忱选择就范:“别动。”
他拉着臭脸朝那头挪了挪。
女孩悄悄嘲弄一笑:“都是汗味。”
“你自找的。”
“是是,我会好好忍着。”
说罢,她真的开始认真抄写起黑板上大段的板书,不再说话。
林忱在一旁无声地旁观。不知是不是自己身上难闻的缘故,邻座女孩那淡淡的体香越发变本加厉地缠绵过来。
咚、咚、咚。
心跳陡然加快,却与刚刚被抽查的紧张又有所不同。
身为写手的林忱词穷了,他不明白这是什么。
仔细听讲的谢唯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下端正的字体,不时停下来思考听到的内容,撩起垂下的头发。
校服衣领被叠得整齐,白皙的侧颈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林忱眼前。
挂钟秒针转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。
他从未如此期待下课,也从未如此希望时间能够停止。他甚至忘了记梗。
“林忱,你有听到吗!”
“……到。”
如雷的吼声使他一个激灵弹了起来,张老头摸摸胡须:“你来念一遍。”
念什么?
众目睽睽,林忱却失去了往日不咸不淡的从容,冷汗从背后滚下。
“……这里。”一旁女孩小声地提示。
“那个,企业的经营策略……”
他定了定神,僵硬地按照谢唯指出的句子读下去。
然而,直到被允许坐下,他也没从恍惚里逃出来。呆滞的目光打在老张臃肿的大肚子上,宛如死潭的脑海里一片空白。
这个感觉……是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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